校园动态

    我费力地从那只蛹中钻了出来，早春的阳光第一次亲吻了我湿漉漉的双翅。我这样自信地等待着羽化，心平气和。
那时候几乎所有的成年雄蝶都死掉了，其中有我的父亲。很久以前（对我来说两个月的时间恍若隔世），当我还是胖嘟嘟的毛毛虫时，他就不在了。当时第一场雪还没有落，遍地都看得见雄蝶的残骸，一阵风吹过，常绿的冷杉林间漾起了翅膀的碎片，艳丽的是过去的生命，褪色的只是一个记号。父亲--是他把我弄了出来--让我出生的一刻就面对了死亡。
现在我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等风把翅膀吹开。树枝上还挂着不少其它的蛹和幼蝶，我们王蝶的生衍习惯了这样的排场--蜂涌而至的生又蜂涌而至的死。
    连接了两代死和生的是我们的母亲，使命使她们比父亲多活几个月。现在她翩翩飞了过来，敏锐而准确地从成千上万的树枝和成万上亿的蛹蝶中发现了自己的孩子，她憩在一旁，紧张又兴奋地看我们破茧而出，羽化成蝶。
慢慢地，我感到身体很奇妙地变得轻盈，我期待最后的奇迹。林间已飞起了完成洗礼的新生蝶，体型较小但年轻的它们让几个月前的生气再次蔓延开来。"黑脉金斑的妖精们！"我听到一棵老杉树怜爱的赞许。
    身边的兄弟姐妹们一只只起飞了，生疏稚地画着斑斓的弧线，曼妙的触角在停歇时微微颤动。漫长的等待把我耐心都耗光了，终于我借着一股气流六足腾空，抡动翅膀的感觉契合了我的天赋。但事实不妙，我的身体在下坠，拼命扇动翅膀也无济于事，母亲猛然惊觉，俯冲下来救起了我。在最高的树顶上，母亲焦灼地看我一次次扬起翅膀，不行，还是飞不起来。蝴蝶的翅膀，天生的缺陷--命运的恶作剧！母亲最终缓慢地垂下了翅膀，沉默比抱怨还要可怕，它表达的是绝望。
    在大迁徙之前，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树枝上陪我。我却并不沮丧，就像天生的盲童体会不到失去视觉的痛苦，我从未飞过，所以也谈不上失去什么。漆黑的夜空下，我们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我们的蝴蝶和星星一样多吗？"
    "嗯。"
    "多少？"
    "两千万吧！"母亲幽幽的声音连接着梦，梦中是扑天盖地的飞舞的翅膀。
    静寂。又一个清晨。
    "要走了吗？"
    "快了。"
    "我也走吗？"
    "是。"
    然后那一天就在我们的怀疑和忐忑中降临了。仿佛一股旋风平地而起，叶缝草丛中的蝴蝶纷纷汇入了高空。近处的蝶群是流光溢彩的霞，远处的褐色的云，真的是扑天盖地。我也要出发了，我徒劳地扇动着翅膀，母亲在下面托住了我，一大一小两只蝴蝶共同承担着系在一起的命运，投身了绵延数百里的彩色壮举。
    这时我才明白一副强壮翅膀的价值，进而对命运可以开出这样高难度的玩笑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天我和母亲提前出发从队尾飞到队首，然后在黄昏的时候再次挂到队尾，每当那些年轻的蝴蝶轻松自如地越过我们，我就安慰自己说，他们一定是蝶群中最快的那些。
    后来我们飞到了海上，面对海的壮阔我惊讶得差点栽了下去，母亲居然差点就阻止不住我，我感觉得到她的力不从心。海上的风是很大气的，可它的每一下心血来潮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我看到蝶群轻而易举地被气流分割，风头过后又顽强地合拢，每一次考验都有一批生命永远地坠入了深海的漩涡，其中大部分是母亲们，生命的活力已然枯竭的她们只能把我们送到此地。
    当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屈席卷了我时，我才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留恋着生命，狂风、骇浪，在某种程度上和彩霞、朝阳一样可爱，它们传递着同一种信念：自由，活力，奋斗，希望。我这样跟母亲讲，母亲激动欣慰地流下眼泪。我想我是不是获得了什么。
    死亡的真实没有影响队伍的进度，毕竟整个蝶群的庞大的让这点损失显得微不足道，一些生命留了下来，更多的生命飞走了，一切服从生存的主流。
    我有隐约的预感，内心最大的恐惧蠢蠢欲动，也许在哪个黎明醒来，母亲已不辞而别，她去的地方也许不远，但我们中间隔着生死。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遗弃我，我是她的孩子，更是无足轻重的千百万分之一，但至少她的坚持让我感到自己生命的弥足珍贵，它曾经让一位母亲这样的守护过。
    最后的一次暴风雨，安全的宿营地近在咫尺。我们的挣扎的决定性的，不生则死。一些体力不支的蝴蝶稍稍大意就被风浪卷走了。我和母亲一直在离波浪很近的海面和逆风僵持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气流转向，母亲用最后的力量把我向前一顶，就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我来不及呼喊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扇动着残缺的翅膀，侥幸的是，它在最后的关头没有背叛我，我这样捡回了一条命，不，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得来，昂贵的代价让我的双翅负载千钧都不敢松懈。
    第二天，海的平静掩饰一切暴风雨的痕迹，朝阳身边的海面上，阳光和母亲的翅膀一起在闪烁，她仿佛早有预料。一切的过去都已过去，过去的解释无从得知，有的瞬间可以地久天长。我相信，只要每天的太阳都还升起，母亲就以一种形式与我同在。我抖了抖翅膀，我的羽化终于在灾难的尽头完成，一只蝴蝶需要的，我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