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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冬

作者 : 廖庆子    来源 : 校办    时间 : 2004-08-09
马约卡岛上的冬季,有无休止的阴雨,和一个个绵长乏力的下午。我开始想念巴黎灰色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和踩在雪地上令人晕眩的柔软。无法外出,我只能终日在客厅的壁炉前弹着钢琴,从清晨直到深夜。
    琴音在瓦尔德莫萨修道院内的每个角落起舞,撞在那些冰冷的石墙上,在空气中引起一些同样冰冷的震荡,然后郁结在这幢年久失修的歌特式建筑的尖顶上。
    乔治·桑独自一人在阴冷的顶楼写作。她一直固执地享受着孤独。并且总是说:“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安静地面对自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眼中有一些东西鱼一样的游离。
    其实我明白,她不过是在为自己自私的自由而开脱。这个在世人眼里强捍无畏,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女人,在我面前,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她张扬的渴望和不顾一切的姿态,仿佛害怕某种尖锐或坚硬的东西带来伤害。我很感激,尽管我想这可能没有必要。
    生活有时是种重复,但生命不是。在过去三十年里我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然而单调的生活。但依旧认真,敏感,充满幻想。似乎是为了履行某种承诺(那承诺或许开始于我的生命以前),而不断努力,追求别人的认可。
    但我真的累了,在掌声和欢呼声中茫然不知所措。况且我的身体也经受不起激情和疲劳双重磨损。于是在三十岁的时候,我开始神经质地咳嗽和咯血。我感到自己急速地衰老下去,有时隐约听见身体里回荡着一些东西被撕裂的声响以及坠落时耳边尖利的风声。
    我终于选择了逃避,离开了我越来越平坦和熟悉的生活。
    义无反顾。
    这样我和乔治·桑——一个同样义无反顾并且比我年长的女人,离开了巴黎,离开了那里的晚宴、沙龙、礼服和香水,乘船来到马约卡岛。
    我们随身所带的东西很多很重,书籍、琴谱、种种担忧和向往,以及我脆弱的肺。这使得我们的航行显得冗长而疲惫。
    有时,乔治·桑会放下手里的笔,走上甲板。她的长发在海风里飞舞起来,像一对展开的寂寞的翅膀。海鸟在她头顶盘旋,海浪安静地翻滚。我远远望着她略显矮胖而挺直的背影,像墙角一株暗色的紫罗兰,固执地绽放。
    太阳一点点,一点点拉长了我的和她的背影。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她转过脸,嘴角泛起温暖的涟漪,轻唤着“肖邦”  ,伸出左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指尖冰凉。
    走在这里狭仄古旧的小路上,看见人们脸上的微笑,亲近得伸手可及。路口左转.有一口古老的井,像一只阴郁深沉的眼睛。一个黑人妇女正在汲水,轱辘转动时好听的声音.在早晨的空气里跳跃
    “你好,年轻的先生。”珍珠样的牙齿,在她呼出的温热的湿气中闪亮。春暖花开。
    我像个绅士一样回礼,像接受了圣母的祝福一般虔诚恭敬。
    这样,我开始变得健忘,我忘记了许多不幸和不快。巴黎在我印象里变得生疏起来,除了一盘散沙样俗艳的色彩,就是脂粉和酒的香。
    然而,我却开始想念波兰,想念我无忧无虑的年少。
    每个黄昏,我登上这里最高的山丘,只为了要看太阳一点点西沉。因为黄昏时疏离的光影,像陈旧的书页一样有着意味深长的颜色,会让人产生不可救药的怀旧情绪。回忆总是会毫无先兆地喷涌而出。过去的新鲜依旧,只是不再完整,能记住的是一些珍珠一样圆润美好的细节。一时间它们争先恐后地滚出来,散落满地。
    从前在我的故乡,在蜿蜒的乌塔拉特河边,我也曾这样似乎是留恋或是等待地看着日落。那么相似的夕阳,相似的风,使我几乎要幸福地迷失于时间和空间之中。
    面目模糊,但情真意切。
    我在暮色里走回家去——且让我称它为家。我坐在钢琴前,弹起一些古老的歌谣,它们曾经在我的老祖母口中缓缓流淌,也曾在我童年的梦里飘进飘出。那些满载了星光、夕阳、花香和雨水的音流,一次次在空气里充盈、延蔓,随着手指从琴的这一端,穿越夜色的黑冰雪的白,抵达琴的另一头。
    从我5岁那年起,钢琴注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完美无缺的嵌入岁月中的伤口.待到伤口愈合,它也就无可取代地深入我的身体。
    “也许只有音乐能给你完整的幸福;而其他任何诗意的间歇,不过是过渡而已。”乔治背对着我,“就像你和我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在重操激情前,获得一次允许的休整。”
    我继续让音乐在指尖上舞蹈:“不,我爱这里,我要留下来。”
    “不,你会离开,过不了多久,”她转过身来,表情像一个原谅甚至纵容孩子的母亲,因为你害怕寂寞。
    “你的样子像个预言家。”我故作轻松,不想触及到“寂寞”这个词。它听起来那么生硬。但作为夜的影子,它空洞,危险,又无处不在。
    乔治的脸上出现一个很轻很模糊的笑。于是,这个夜晚,在我的琴声中,就不断重复着这个笑容。
    这样过了七天。我看了七天的落日,我弹了七个晚上的钢琴。
    第八天,这里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第八天.我的肺病卷土重来进来,一些阴绿色的苔藓开始不怀好意地蔓延。
    在高烧和昏睡中,出现一些突兀的幻觉,迷离,鲜艳,翩若惊鸿。士兵冲进来,面目狰狞扭曲,肆意践踏,饮酒狂欢。而在酒杯相碰的一瞬,一切又似乎发生在巴黎最华美的宴会上,男男女女举起酒杯,杯中的液体鲜艳夺目。男人们点燃手上的烟,烟尘进入我敏感的肺。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剧烈地摇捍了我残存的一丝呼吸。
    热水递到我唇边,我看到乔治·桑疲惫的脸上充满怜悯的柔情。一瞬即逝,过眼烟云。
    在昏睡,咳嗽、梦魇、高烧中,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百孔千疮。死亡近在咫尺,我只要一伸手就会触到它的脸,平滑、冰冷、漠然,但并不可怕。我耳边响起一些歌声,平静、圣洁、辽远、悠长。天使们有着美丽的翅膀,轻盈的纱裙。她们赤着脚从我面前一个一个走过,唱着透明的歌。头顶的光环浮在空中,美得眩日。
    一个满面风尘的乡村医生,在留下他的土方时,说:  “他会好起来的。”固执得可笑啊,我不相信,我想我在劫难逃。
    但我毕竟开始好转,一天一天清醒,也许那个药方起了作用。
    只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时间,使我丧失了对自己感觉的信任。我还是会觉得自己病得很重,病得快要死了。甚至当乔治扶我起来,坐在火炉边取暖时,窗外纷杂的雨声使我听觉麻木而产生了错觉。也许我已经死了,肖邦已经不在了。我总是这样想,然后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吹起来,飞翔,坠落,恣态优美。
    乔治·桑耗尽精力,她苍白的脸上充满隐忍和忧伤。而在这场劫难后,我们的经济状况也陷入了困窘。
    我开始变得暴躁而神经质。一朵玫瑰花上的褶和一只苍蝇的影子都会令我心中淌血。
    有时我把自己深陷在沙发里,嘴里吐出不连贯的词句,怒不可遏。而愤怒过后是空白的忧郁,像脱水的鱼,徒然张大了干渴的嘴唇。
    在我可以走动以后,我终日不停地弹钢琴,有一点发泄的意味。在音乐中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喘息。紧张、疲倦,然而动人,像夕阳里落单的候鸟的哀鸣
    。
    最初,乔治总是站在我身后,站在阴影里难过。叹息从她流转的目光中
浮起,一些烟雾落进她的眼里。而后来,她开始紧锁房门,空荡荡的修道院里死一般寂静。
    或者说,寂寞,尽管我不愿承认。
    今天,乔治十岁的女儿索郎日,那个金发,苍白而美丽的女孩,开始缠着她母亲要回巴黎去,她骄嫩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回到巴黎。”现在,事情又回到了起点。
    我们都是一些没有故乡的旅人,我们的灵魂居无定所。但是我们不该选择逃避,因为我们所要面对的不是将来的一些困难,一些麻烦,而是整个命运。
    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了这样坚定的感叹,可能,我已经预感到,有一些事终于要结束,而另一些事就要开始。我用力地呼吸着,人们说,空气是上帝的目光。那么,好吧,一切都还在他眼皮下,一切都还会继续。
    很小的时候,老祖母说:活着的时候要愉快些,因为你将死得很久。
    我想着,缩紧身体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炉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我想我应该沉沉睡去,等待明天开始。
    因为,明天就是春天,这个冬天就要结束了。这个寒冷、漫长、无可奈何的冬天,使我的生命几乎要冻结起来。但无论怎样,春天就要来了。

                                后    记
    读完《肖邦传》后,总有写点什么的冲动,但是以我尚浅的音乐修养和人生阅历,很难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完成对这个音乐家的评论,况且肖邦是这么一个柔软脆弱的人,大概,他也不会希望听到人们在他去世1 o o多年后,还有那么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猜测和议论。
    写这篇文章,不是要写他的生活,不是想记录某种过程,只是一种想象,想象在那张苍白削瘦的脸和清澈的眼睛后面试图隐藏的一些东西,想象他的音乐中那些轻灵的忧郁是怎样萌芽和绽放,想象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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