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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水月

作者 : 带面具的鱼    来源 : 校办    时间 : 2003-11-23

    未参禅时,见山是山,是水是水。
  既已参禅,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悟禅之后,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
  ——清源唯信禅师语
                 
  我见青山多妩媚
                 
  据说,人一生的行走与停伫、奔波与憩息,于前生,早有定数。只不过,人活着,自身懵懵懂懂不得而知罢了。
  所谓的海誓,或者山盟,便是其间一例。海誓,那是前世与海的邀约;山盟,则是与山的白首寒盟,前世早已订下,今生,迟早要去践约的。

  于是,我去了,怀一种“期盼”的心境,去一个隐匿于深山老林中叫做芝林的古村落,只为,赴前生订下的一个山盟。生命中倘是存了一种“期盼”,则生命的份量必定要沉蕴许多,亦于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横生出另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

  季节是初秋了,尚带夏日最后的燠热余威,越逼近山,越感觉两胁挟一股凉沁沁的清风,林木渐冷,倏然心静。

  山下看着是青黛,近了觉着是苍翠,触着才知是碧绿,一半烟遮,一半云埋,再一恍眼,竟有密密集集的绿往眼瞳里乱撞:浓绿、深绿、轻绿、淡绿、薄绿,烟绿、雾绿、树绿,林绿,草绿。天,几被那一叠叠的绿逼迫成无边无垠的绿穹,鸟,涤染成通体翠绿的青鸟,直追女娲创世太初第一朵纯净无垢的出岫青云。

  脚步似踩在载浮载沉的云层里,虚怯怯的——怕我这浊世红尘的脚,烦忧了这清清白白的世外仙境。“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稼轩暗示着我,往曲径通幽处探去,一路呼吸着不是俗人呼吸的空气。

  路是天然成形的,用当地特有的大隐石料,没有规划地铺向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地。其实,也不是全是天然的,前方崖石上明明白白镌刻着几行字:太学生孙修仁同室陈氏捐钱拾千文砌路五十丈乾隆四十六年。

  字并不特别端秀,但字是字,句是句,不添煲不加贬,大山腹地,蓝天底下,端一份坦坦白白的事理给人看,这一看,就是二百多年,——真有那么长?疑疑惑惑去拭字痕,仿佛墨迹未干,犹留前朝旧痕,心中怯惧,拔足而去。我分文未付,白白涉足前人胼手胝足荜路蓝缕开垦的处子地,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几只粉蝶儿在身畔多情地萦绕缠绵。橘黄太耀,橙黄太炫,这蝶恰恰是让人打心眼儿疼惜的那种柔柔的娇杏黄;红蝶也不是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红,也不是惊心动魄的红,而是让人心魂迷迷离离的桃粉红。咦,这庄周梦里的精灵儿,莫非也沾着了灵山秀气的脉韵?

  鸟鸣虫蛩,另有超凡脱俗的清高。不是拘囚在笼中媚态八哥画眉儿的靡靡之音,也没有平原中四平八稳见人慌乱跳蹿的小家子气,它们餐风露宿,顾自奏鸣,兴之所至,拉长嗓子,“唧——唧——唧唧”、“啾——啾——啾啾”,兴味淡然,“唧——”、“啾——”,点到为止,惜音如金。人经过,一样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清高得宛若在演奏一阙绝版《松陵散》。

  相传,芝林建村已有一千二百五十年之久。该村大姓孙氏,乃隋末唐初名医孙思邈后裔,以耕读行医传家行世,“安史之乱”为避祸远走浙东小山村,繁衍生息,渐聚人烟,结庐人境。

  层峦叠嶂,万峰苍翠。“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时此地,无童子可问,问了,也是白问,老药师“采芝入林”,云悬绝壁,雾沾峭崖,林密草深,山高水长,一采,就是一千多年,想必不小心采到云端仙界里去了——“他来时,长袖翩翩地飘摇,把廊外一排排高萧的古松,不经意轻轻地拂弄,弄响了千年的翡翠琴”,他走时,把一满兜药草向山中倾倒,那漫山漫谷终年缭绕这四百多户人家的若有似无的幽幽清香,不是千年前的灵芝药香,还能是什么?那云雾缭绕,不是飘飘仙袂与道髯,还能是什么?

  起伏的山丘上,阳光尽情游移,光影浅浅深深,和着更远更长的山廓,更深更幽的远景,糅合成一幅水墨点染式的画。

  水墨渐深,终凸现出一个可供极目远眺的可能;看得见的是山高水长,看不见的是入世与出世的分际线。如何能厘析得清,是“出世”的我在“入世”,是“入世”的我在“出世”,还是我在“入世”与“出世”之间?云深林密处呆久了,我不能不信我是沾着了仙气,在红尘与仙界间,进退维谷。

  眼与山岚唼喋,眉与翠峰挑逗,而双唇之间,时不时溅出大惊小怪的惊诧声,直惹得从蜿蜒山道中过来的背着粗大毛竹的山民抿嘴轻笑,“是该来看看,看看就晓得了。”像在对我说,也像在自语,好像我惊艳于他们的秀美山村女儿,那脸上掩饰不住的自许里写着明明白白的话:早说过咱家的女儿长得秀气嘛。

  据说他们每天要背着四五百斤毛竹,走上四十余里的崎岖山道。经年累月,形成了弯似弦月的弓背,仿佛那脊背上负荷的、承托的、矗立的,就是千年不移的大山。

  向导是村里管事的,不用说,就姓孙,医圣后人,犹留几分医者淳朴诚恳的秉性,一路细数家珍。“大闹四分岭”、“火烧白岩寺”、“马踏高场岭”,上代流传下来的掌故传说,多得有如山间弥漫的负离子、天然氧,叫人目不暇接耳不暇听,步步生掌故,景景有传奇。

  早先只知有花香、草香,树香、药香,经过半坡挤挤挨挨的修竹茂篁,才晓得,原来,竹也有香。那是种让人顿然忘却尘念俗虑的清香,明明就在鼻端,屏息了去嗅,却逃之逸之;不经意间,又在你的鼻息之间游走。似尚不省尘事的豆蔻少女,撩拨情窦初开的邻家儿郎,去诘问吧,她是一付清清纯纯的无辜表情。

  怪不得苏轼念念不忘“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也不怪颦卿儿非潇湘馆不居,除却竹影婆娑风姿绰约,多半怕是贪图那影影绰绰的清绝幽香吧。

  也不必去追踪道士或隐士的余韵,也不必寻访葛仙翁或谢灵运的遗风,单是那晨岚暮蔼、远岫苍翠,“有山皆画意,无树不诗情。绿暗双飞蝶,红稀百啭莺”,就足够让你在步履与提笔之间,虚实相生,踯蹰不已。不知道,该是让双足从此于山野流连忘返终老于斯?还是辞山别水,回到红尘,半是留恋半是回眸,以岩骨水磨成的墨水,铭记一则山之盟?

  然后,在落款处,以白岩溪石镌成的印章,钤一方如山妩媚的黛青色印鉴……
                 
  长溪流水去有声
                 
  山盟既践,水约,不可不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仁,在于山能容纳包涵一切,飞虫、走兽,香花、衰草,茂林、败树,无不一一兼收并蓄在其博大仁厚之胸怀;而水,却是一位智者,懂得怎样激清扬浊滤秽涤垢,缘人以醍醐灌顶清泉洗心式的智慧,尤其是,这长达四十余里的白岩溪。

  远远的,就听到了嘈啧切切的絮叨声,近了,更加喧闹,一凝神,却没了声,好像意识到太过张扬,猛然收势——却撞击得水涌浪翻,喷珠溅玉。

  这溪水,是不受行路羁绊的行吟诗人,放纵地行经于绿荫掩翳的夹溪密林,顺带骚扰得夹溪的蕨类、羊齿类植物湿淋淋的。

  看着是峡底深谷山脉深处石缝隙间流出来的水,怎的竟挟着一股冷峭峭的寒香之气?像行走江湖的剑客侠女,冷俏中裹着冷香。“清凉峡谷有芝兰,瀑漏泉水泻龙潭。留得四季百花在,何愁深涧不流香?”自此,才信了,这水也是有香的,是沾了山魂山魄花精花灵的缘故。

  前人有诗,“长沟流月去无声”,溪沟无声,月夜暗流,这样的溪流,只宜寄思古之伤情,遣怀乡之幽素;而白岩溪,朝朝低吟,夕夕浅唱,把清寂吟唱成天籁或流言,说与樵夫樵妇听。

  说的是一个姚姓美丽女子,如花美貌隐匿在画楼绣阁中,春来,秋去,绣针起落,望一眼山外青山楼外楼,望一眼飞檐角停伫的紫燕,叹一声,“燕子双双归画栋,玉楼深锁多情种”,无奈地继续绣针起落,把花样年华缝锁在长长短短的针脚间。某日,进寺烧香(那是古代女子难得外游的日子),不经意间,邂逅白岩寺一年轻僧人,青白头皮,清秀面目,四目投合之际,彼此早已心香浮游暗生情愫。

  论情节论套路,其实俗得不能再俗;于斯时于斯境,却是惊世骇俗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去,则是千古一律的悲剧。

  僧俗之恋,难道注定了要归宿于世俗不容?

  日后,挑水淘米的溪涧中,出现了成双成对的蛤蛙,相偎相依,状极亲昵,乡野村夫想到那僧俗绝恋,心中也隐隐生愧,仿佛世俗不容的罪责由他们挑着,心中一软,便把那对生前不能配偶的有情人,衍说成不离不弃的“南风蛤”。
  那是因了南风初起,万物惊蛰而动,才有这双双对对的蛙类出现在溪流中,平时绝无踪影。想必,岁月惊蛰,也惊起心中冰冻了一冬的情爱?消溶坚冰块垒,化作淙淙清流,一径潜向白岩溪。

  这里的溪石是浑圆的,没有棱角,不会蛰伤你,硌痛你,像是大山里沉默温柔而秉性厚实的村妇。

  我这入世的脚,几经试探,到底还是踩在了出世的清流之中。

  终是舍弃不了这清泠泠的水之约。

  水冷得出乎意料,像是踩在雪霁后的地上,冷得我几欲拔足而去。这溪水,太清太清,那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第一掬水,无垢到了让人几疑无水。水清如许,焉能不涤尘忘忧?尘世悲欢,前朝旧伤,秋凉新绪,终将如砂砾,一一沉潜水底;而溪底错落有致铺缀着的大如磐石小若棋只的卵石,摇曳生姿的柔软水草,密密麻麻蠕动的黑珍珠蛳螺,又分明裸露着水生物的端倪。

  起初踮脚蹑足,在卵石之间像散欢的兔儿跳跃,溪石上滑腻腻的苔藓,时不时让我滑足了,跌跤了,鞋子裤绾弄得淋淋漓漓,索性拎起跑鞋,夹着脚趾,去踩溪底圆滚滚胖笃笃的卵石。

  水与石各不相让,水撞石而流,石阻水不断,数番剑拔弩张地对峙,水溅出珠玉般的晶莹,石则涤荡得愈发润泽浑圆。在同一空间里,观照出彼此生命的潜质——万物自在,生命本然,自有彼此存在的价值与理由。

  溪流,是大地的一脉血管,是森林的一段纹络,倘是失却了这周身潺动的血液,则大地要枯萎多少?凋闭多少?

  试着问向导,大旱时,这溪水可曾断流?

  向导摇头,“再旱再旱,白岩溪也从没断过水”。一句话,真让我这个寓居城市的乡下人,暗叫“慕煞人也”。时年遭逢几十年不遇大旱,时不时耳闻滴水如油,目睹田地皲裂,而这清溪流泉,却能汩汩不绝。禁不住直打小算盘:明年倘是旱魔再逞狂,索性就避难到此好了。

  不期然间,对着千嶂万溪,又许下了另一则水之约。

  “陈柴白米岩骨水,嫩生茶芽石板鱼”,说到山里人家的世外桃源生活,向导禁不住幸福地笑。岩骨水?好个“岩骨”,单听名字,就让人周身渗进凉嗖嗖的寒气,岩本是一种硬石,谁想这硬石竟还有骨?那该是怎样一付铮铮铁骨?!

  偏生这铁骨还能至钢而柔渗出柔情似水,用这样的骨骼渗透出来的水煎煮嫩生茶芽,该用红泥小炉,晚唐陶壶,就着晓风残月而饮。只怕“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元人张可久,也难以及其万一之疏淡逍遥了吧。

  脚步越来越重,心情越来越轻,俗虑越来越薄。而溪流太长,长得望不到前世今生。

  走得累了,坐在峡谷底溪涧边密生青苔的磐石上,那磐石如老僧入定,任流水喋喋,落叶招摇,我自岿然不动。一仰脸,便望见了被无数延伸向上方的树杆枝桠切割成、罗织成的碎碎狭狭、奇形怪状的天;一俯首,树缝叶隙间洒下的斑驳光影落在溪面,光影的触角四下游走,霎时烁出无数条流光,银光晃漾,温柔地切入心心眼眼。

  落叶是水最潇洒的过客,与水无欲无争地邂逅,然后无声无息地分手。

  梭罗在《湖滨散记》中说过: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的天性的深浅。

  那么,一条溪,至少也能量出天性里的某种成份。相信自己的天性中是存了一种“崇尚自然”的倾向,不然,何以双手空空迢迢赴约,却带了两掬清冽的溪水、五块浑圆的卵石、一把鲜嫩的竹笋而去?带走的岂止是这些,人家说,我带走的是芝林山水的灵气呢。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前方,六角亭梢挑着半方酒招。层层峰岳,尽是苍绿,秋意。”我走不到水穷处,也看不到云起时,我亦无舟可揖无船可渡。我只是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是过客,不是归人,终须回到万丈红尘。倘若梦中许我庄周式的梦境,我只愿与晨岚作伴,与暮蔼为侣,汲天地之精华,然后,化为溪底一块石,涧边一株,或者,竟变作孙思邈遗落千年的一株灵芝药草,纤姿招摇在山之巅水之湄。

  而云深处,仿佛有千年钟声,伴我朝朝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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